“熊猫爸爸”和他的“希望”
厉放
潘教授现在是著名的生态保护科学家,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非学术的名称还有:“熊猫之父”、“熊猫爸爸”、“白头叶猴之父”、“白海豚的守护者”、“铸造方舟的自然之子”等誉称。我问教授,哪一个称号最能让他心安地接受?
“熊猫爸爸。”教授欣慰地说。的确,只要上网“搜”一下他的事迹,这个称呼于他当之无愧。而这一切却是源于35年前的一个偶然机会。
走进荒野
潘教授年如愿考入北京大学生物系,年大学毕业后留在北大生物系任教。年原来在实验室研究病毒的他到四川卧龙参加一个关于熊猫的国际合作项目。
这是一次难得的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研究野生大熊猫的机会,使他对大熊猫发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对熊猫的理解和看法跟很多人的观点不一样。他决定:走进荒野,走进野生大熊猫,到卧龙对野生大熊猫进行研究。从此,他血液里对野外生活的想往被唤醒了。
“我从小不喜欢城市。青少年时代我看的书是《鲁宾逊漂流记》和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我喜欢野外的生活,渴望人迹罕至的荒山带来的欢乐。”今天,70有8,早已当上爷爷的潘教授一说起“野外”,依然兴致勃勃。于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科学之旅就此起航,他开始了长达35年的野外考察研究之路。从那以后,每年至少有10个月在野外度过,所以有人说:在城市里看到潘文石就如同看到野生动物一样稀奇。
荒野的呼唤
感谢“潘文石生命教育基金会”拍摄的记录片,为我们留下了当年那些珍贵的、无比艰辛的历史画面。野外科考工作艰苦而残酷,恶劣的天气、危险的地势、毒虫虎豹都是要提防的敌人。到卧龙后不久,潘教授在一次追踪熊猫的过程中摔下坡度约70度的悬崖,幸亏在半山峭壁上抱住了一棵杜鹃花才保住命。但是,摔伤后肛门裂开,无法进食,每天靠一勺蜜和一个鸡蛋维持生命。更让他心焦的是,天天躺着不能工作。他给父母写了封信:“为什么要选这么艰难的路呢?我是不是也到海外去呢?”很快他收到父母的回信:“很多人到海外是为了镀金,既然是镀的,就不是真金。望你更坚强些,渡过眼前的难关。你会变成一块真金!”父母的鼓励给了他力量,他坚持下来了。
许多对潘教授的报道都写了这件事。这天坐在教授的对面,我问“在当时生存已是严峻问题的时侯,您的父母为什么依然鼓励你留下?”
“他们相信我对生命执着的追求。”教授动情地说。
一天前,潘教授曾和我说起他的父亲,一个成功的泰国华裔商人。“七七”事变毅然回到中国参加抗战。一腔热血的报国之志使他甚至放弃了去剑桥读书的机会。有其父必有其子。
“您父亲是一个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人,这个基因也传给了您。”接着教授的话我补充了一句。
沉吟片刻,教授看着我,又缓缓地说道:“那一次摔的可是不轻啊。可是你知道吗,医院。接到父母的信,我开始想办法治伤。”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重的说不出话……
一个月后,虽然人形消瘦,但他精力恢复了。出院当天就从海拔米爬到多米,去为一只年轻的雌熊猫“宁宁”佩戴无线电跟踪颈圈。
年3月,一个飘雪的季节,潘教授带着3名学生,背着沉重的登山包进入了秦岭大熊猫分布最密集的地区–秦岭南坡。此后13年,在这片有着道溪流和道山梁、总面积为平方公里的研究区域里,他们日以继夜地跟随大熊猫,活动在海拔米到海拔米的区间里。
荒原有我行踪
秦岭的冬季严寒逼人,林业工人都下山过冬去了。只有他们,为追踪大熊猫,坚守在这秦岭最恶劣的天气里,总是在山上过冬。寒冷的冬夜,他们住在废旧而四面透风的木制工棚里,不敢生火,只好把身子钻在鸭绒睡袋里,一只手拿着蜡烛照明,另一只手写研究日志。清晨起来,放在屋里的脸盆都冻成了冰坨。
有一年春节,教授和一个研究生在一起,为了节约时间和木炭,他们把许多土豆和大米熬成一大锅,一连吃了好几天,直到转移到新的工作点,再煮一大锅,教授把它说成是“野外美食。”这样的生活持续了8年。
为了这些美丽的生命
为了学生的安全,潘教授常常是尽量让学生去低海拔的区域,自己去高海拔的地区,有时甚至是老乡都不敢去的地方。其实出生在热带地区的他,对中国西部山区高海拔的环境更不适应。
教授和他的研究生们为十几只大熊猫戴上无线电颈圈,每过一刻钟就要打开一次无线电记录它们的行踪,一天要听96次记录。常常每个月都必须有一次连续三至五个昼夜在零下十几度的帐篷里,几乎不吃不喝不睡不间断地通过无线电监测大熊猫。从当年的记录片中我看到在荒芜人迹的冰山雪岭,一个简陋棚屋中,教授头戴无线电耳机,一条厚棉被包着腿,一件棉大衣裹在身上,左手打着手电,右手记录熊猫从野外“发回来的数据”。
每一个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
“野外生活比劳改犯还困难。你看这山,要顺着山梁走,每天翻过几座山梁。一天来回20多公里。”这天教授陪着我们从崇左去钦州,在车上他指着车窗外的群山对我说。
“可是秦岭的山比这里大得多呀,真够难的。”我说。
“是难。有时真的走不动了,我就练‘轻功’,想象着人飘起来了……我还想第二天下雨吧,那就不上山了。可是,下雨还是会上山啊。”说着,他轻松地笑了。
“是什么信念让您坚持下来呢?”我追问。
“对生命,首先对人,深刻的关怀,离开这个其它都是假的。大熊猫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适应,生存下来了,这是一个美丽的生命,我希望把这个美的东西留给子孙后代。人活着不是为了写论文,而是为了使人类生活的更好,为了人类的福祉。”教授以他特有的带着南方“湿润与柔和”的普通话缓缓地说着,但是每一句都是那么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撞击着我的心。
科学家的良知
年底至年初,四川地区死了八只大熊猫,碰巧六十年才开一次花的竹子开花了。于是,“竹子开花导致了大熊猫死亡,要把野生大熊猫都圈养起来保护”的观点不仅在学术界,就连当年我这个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了。抢救国宝,抢救大熊猫,国际国内,四方捐款沓至而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出现了。“‘竹子开花’不是大熊猫濒危的原因,是人类的砍伐使熊猫面临绝境。”在秦岭从事野外大熊猫考察的潘教授,以亲自观察到的实证,以第一手的科学数据和一个科学家的良知与正直,大声地说出了真相。
你是大自然的杰作
他向中央提交了一份报告,提出“坚决反对饲养野生熊猫,那样做只会破坏野生熊猫的种群结构,而且还可能导致它们不再繁殖”。直到今天,说起他当年的坚持,说起他的大熊猫,教授依然深情满怀。“大熊猫能够生存到现在,是大自然的杰作。它们不是为了在动物园里取悦人类的。而且,竹子开花是几十年到百年一次的现象,而熊猫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几百万年,为什么到了今天,它们就要灭绝呢?如果你不站出来说清楚,尽管很困难(当然很困难!当时学术界同样研究熊猫的学者们沉默着,他这一喊,不知得罪了多少既得利益者们),你就别做科学家。科学家的良知不允许我说假话!”当我亲耳聆听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时,内心翻腾着滔天巨浪。我看到一个科学家的良知比知识重要百倍;一个科学家的正直,比任何研究方法重要百倍;一个科学家的勇气,比所有“明智”的选择重要百倍!最终,他的呼吁、他的坚持、他的野外考察实证,令中央制止了这种错误保护大熊猫的行为。
在当年的记录片中我还看到十分震撼的镜头:在一支微弱的烛光下潘教授在简陋的工棚给中央领导写信。事源年,秦岭森林被肆意砍伐,使大熊猫的生存危机四伏。面对满目疮痍的秦岭南坡,潘教授坐立不安,他心知秦岭南坡是野生大熊猫最后的一片自然庇护所,于是忧心如焚地向各级有关部门呼吁减少采伐量。8月,潘教授研究小组直接写信致国家领导人,又联合29位中外科学家写信致国务院总理,力陈“秦岭正在发生的生态危机和建议解除的办法”。
“当时有人劝我用这些功夫不如多写些论文得些实惠。但是你看,发表了论文,可是秦岭没有了森林,没有了大熊猫,又有何用?在当时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你说我给各级政府写信不比写论文重要的多吗?”就是今天,当我亲耳听到教授的这番话时,依然可以感到他胸中奔腾的热血,周身燃烧的挚爱,看见他执着的追求和博大的情怀,一个耿介、倔犟、正直的科学家活脱脱地在我眼前。他坚持向国家领导人递信,最终,获中央批示可“立即停止采伐,安排职工转产,建立新的自然保护区”。
结果是:由中国政府投资多万元的长青自然保护区建立了,并引入世界银行万美元贷款,保护了秦岭最后一片大熊猫的栖息地。今天,在秦岭平方公里范围内,大约只大熊猫在最近十几年间始终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9年的增长率为3.5%,印证了教授当年的坚持:大熊猫的生存并不完全取决于自然力,而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类的爱护和管理。“它们从多万年前演化到今天,是成功的胜利者,只要人类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它们就能很好的生活下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贡献啊。
秦岭没有忘记潘教授,潘教授更不会忘记秦岭
同样令人欣慰和鼓舞的是,今天的秦岭南坡,郁郁葱葱,百姓安居乐业。从记录片中我看到华阳古镇的老乡对故地重游的潘教授说:“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好,都要感谢您。”那一刻,我的心情和教授一样“心里特别地快乐。”这不正是他当年所坚持,终于乐见的结果吗?“海拔米以上,留给大熊猫。海拔米以下老百姓好好地生活,那里是他们的洞天福地”。
乐在其中
一项科学研究的成功,会因一些偶然因素而导致。对潘教授的秦岭大熊猫研究而言,如果没有一批又一批研究生的加入(年到年,先后有十五名学生与他一起参与研究),此项研究恐怕难以为续。“15个不曾虚度的岁月匆匆过去,每当我想起这支充满朝气,但缺乏社会经验的年轻队伍在面对自然的艰难险阻和人间种种阻遏,而总能团结一致并竭尽全力时,便有一种淡淡的悲壮情怀在胸中升起。”这是潘教授谈起他的学生们无比动情的一段话。
他们的当年(选自《继续生存的机会》)
在基地,我有幸见到了两位当年与教授一起工作的研究生——龙玉和王大军,他们现在都是博士和科研骨干了。出乎意料的是,谈起当年野外生活的餐风露宿,他们的回答是:
“多刺激啊,每天都在探险。年轻人喜欢探险,而我们那么幸运,在荒野中得到了。”龙玉老师,现在北大生物系任教,半年在北大,半年在基地。当我对她表示:一个女生当年一定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坚守在秦岭时,她云淡风清地笑了,告诉我“在秦岭的生活很刺激。”但实际上他们面对的艰苦是每日每时的。
由于研究经费紧缺,他们必须时时计算着过日子。从北京至汉中35个小时的火车,教授和学生们只肯坐硬座。在过往的城镇不留宿,接着8小时的长途汽车,然后再等林区过往运输原木的汽车,才能辗转抵达野外工作站;
每天面对的生活
所有男生都要干最重的活。每天野外工作之后,即使身体再累也会在返回营地的路上每人扛一根废木头作为薪火储备。为了节约开支,尽可能不雇请民工帮助,都是自己劈材烧饭;
在每年最冷的冬季,为了保住脸上油脂,防止冻伤,教授两周洗一次脸,才保住了“好脸”。但是女研究生因皮肤太薄,又每日洗脸,脸颊上长满了冻疮。听到这里,我一阵颤栗,想起小时候在江西鲤鱼洲北大五·七干校度过的阴冷严冬。在北京长到快10岁从来没有“冻手、冻脚”的经历,结果在干校,手、脚、脸都被冻伤,那种又麻又痒,脓、血、肉交融的刺痛今天想起来都心颤。我仿佛看到了她们当年咬牙坚持的场景;
无疑,野外的工作条件是十分艰苦的,但最难熬的还是长期缺乏油水,有时连主食都不够吃,那种每日要面对的饥饿感,以至到今天还有一桩龙老师和王博士的公案没有理清。
话说当年他们轮流负责做饭,龙老师做饭的那周,每天都有“肉汤”——一块大猪骨头在汤里打个滚,算是给大家开荤了。
一周后,轮到大军做饭。他一看这块熬了7天“肉汤”的骨头已无法再榨出油水,也不舍得扔,就拿去给狗开荤了。这一下,“激怒”了龙老师。“这么好的骨头,怎么能喂狗?那上面还有肉呢。”
“熬了7天,还能有肉吗?”大军百口莫辩,百思不解。
“有肉”?还是“没肉?”两个科学家都很任性,直到今天也没有公论。
他们从那样的生活过来,却依然乐观,不忘初心,让我由衷的钦佩。
“一个科学家最重要的品格是什么?”我追问龙老师。
“爱。有爱才能投入,才有真诚,才能持久。”她毫不迟疑、坚定地说,回答了我的“十万个为什么”。
因“爱”坚持科研的龙玉老师(上图左)
“乐在其中。”是王大军博士对当年荒野生活简单明快的回答。
与熊猫交流的王大军(右)
“一伙年轻人跟着潘老师在荒山野岭中自己生火做饭,乐子多了。一天,大伙累得精疲力竭,回到住地谁都不想动,潘老师说‘今天我来给你们做好吃的’。结果这顿好吃的是:水煮南瓜放了两勺猪油和一勺白糖。”
“大军,你看。这是新发现。”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笑声带着他们共同的回忆、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在舒朗的夜空下传得很远、很远;笑声飞跃重山,飞向他们撒下了汗水和倾注了情感的远方……
熊猫爸爸
教授送我一本他和研究团队所写的专著《继续生存的机会》。这是一部关于大熊猫的、厚重的,涉及生态学、行为学、遗传学、保护生物学等多学科领域,布满表格、数据和分析报告的学术专著,对我这个缺乏科学训练的人恐是难以看懂。但是,我知道它诞生于教授和他的团队17年来的野外探索和观察,它的每一页,都承载着一份责任;每一行,都渗透着秦岭的日月风霜;每一句,都回应着荒野的呼唤;每一个字,都是斗量的汗水;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冰山雪岭中一个深深的足印。我读懂了字里行间的真诚,看见了科学家最重要的品格–爱,对生命挚热的爱。
秦岭的大熊猫快乐地生活在野外
同时,我也看到关于大熊猫的研究,潘教授创下许多世界第一:他首先发现海拔米的等高线是需要保护的荒野,这是维持秦岭大熊猫(中高山大熊猫)继续生存的“森林生态系统”和该地区低山的“山地农业生态系统”的分界面;第一次发现野生大熊猫的社会结构和行为方式、婚配制度以及某些避免近亲交配的机制;首次发现作为一个地理群体的秦岭大熊猫的DNA多样性还没有下降到近亲繁殖的程度。他第一次向世界宣告:“大熊猫并没有走入进化的死胡同。”
年,一位剑桥博士在美国《读者文摘》撰文介绍潘教授的工作,并将他怀抱一只幼年熊猫的照片登在杂志的封面,旁边写着“熊猫爸爸”,他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那只熊猫潘教授叫她“希望”。
“年我回到秦岭。凌晨4点,推开房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那里。我赶快进屋让隔壁房间的同学用无线电台‘搜’一下是谁在我门外。”教授停住了。双眼望向车窗外那连绵的群山,我屏气细听,心怦怦直跳。在我们去钦州的路上,教授讲着故事。
熊猫爸爸和他的希望
“是‘希望’。她知道我回来了。”教授转过头,声音都不同了。
“我把她让进屋里,给她水喝,给她东西吃,她都不要。就这么静静地在我房间呆着。哦,‘希望’怀孕了,要当妈妈了。”
一个美丽的生命留给了子孙后代
教授再一次把头望向窗外,用手揉着眼睛,没有再说什么。大西南连绵的群山,让他望不见生活在秦岭的宝贝们。但他心里明白:他已经把一个美丽的东西,一个美丽的生命留给了子孙后代,秦岭的大熊猫快乐地生活在野外。在那里经风雨见世面,在那里自由觅食,追求爱情,寻找伴侣,生养后代,它们在那里生,在那里死,还将世代繁衍下去。而他,一个被称为“熊猫爸爸”的科学家,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欣慰和自豪的呢?多美的结束,也是多美的开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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