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爷爷看着四红,想象着以前发生的事情,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这么多年里,他从一个以前的佃农,到现在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他真正地当家做主了,国家也很重视农民了,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家里依然家徒四壁,还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老房子,三间土房子,这个房子因为太旧了,不怎么透气,屋子里总是透着一股潮湿的气味,还有尿骚味,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无法散开,四红一出生就闻到了这些味道,所以在他的记忆深处,印象最深的不是奶奶临终前的模样,而是家里的尿骚味,许多年之后,当四红长大后,能自食其力后,他就立马从家里搬了出去,就为了不和两个哥哥住在一起,那时大刚已经成家了,爷爷在三间屋子外又增添了两间土房子作为大刚的婚房,大刚的婚房因为是新建的,没有了尿骚味,而是潮湿的泥土味,虽然如此,但是条件已经好很多了,而且有大嫂整理,有个女人整理的房子就像个房子,所以四红总是到大哥家去蹭住,这是后来的事情啦。 现在,四红还不得不躺在这个充满尿骚味的房间里,隔壁房间躺着的就是奶奶,奶奶因为胃癌的折磨,整天喘息着,好像她肚子里有个会说话的动物想要跑出来,所以就不停地叫嚷,奶奶的喘息声让小叔烦恼不已,但是他的身体还没好,只能继续忍受。 爷爷为了让小叔尽快好起来,破费找邻居家借了一碗猪油,每天早晚,都用万里青叶子嚼碎,沾上猪油,揉抹在小叔那淤青的皮肤上,爷爷说万里青叶子是最好的消肿的东西,百试百灵,加上猪油,一定能让四红能尽快好起来,尽快生龙活虎。 每当把万里青叶子涂抹在小叔身上时,爷爷总要使很大力气死死按住小叔,爷爷说只有这样才有效,但小叔不听,他只感到刺骨的疼,于是他像杀猪似地叫喊。每当这时,狭窄的房间里总会聚集着很多看热闹的邻居,小孩尤其多,他们流着鼻涕,捧着饭碗,看着小叔那一副痛苦不已的表情,纷纷裂开缺牙的嘴巴笑起来。 小叔看到孩子们都都在嘲笑自己,就更生气了,气得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但是被爷爷给按住了,爷爷说: 你不想好了,还动,再动,就让你死在床上。 你去把他们给轰走嘛!我不想让他们看我的样子。 你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像个瘦猴似的。爷爷笑着说。 虽然如此,小叔依然愤怒不已,有一次,那些小孩竟然偷偷地趴在窗户外偷看,被小叔发现了,他弯身从地上捡起拖鞋,朝他们扔出去,并且大吼道: 看你妈啊,想看怎么不去看你妈啊! 和现在的年轻人嘴里的脏话比较起来,小叔简直是正人君子了。 只要在床上多躺一天,小叔就要面临着被村里小孩多耻笑一天,小叔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尽快好起来,但是他的胳膊依然疼得抬不起来,每当要吃饭时,他只能叫两个哥哥送饭来,一般来送饭的都是他的二哥二宝。大哥已经不屑于和四红说话了,因为他认为小弟还是个小孩,而他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看见女人会起反应的男人了,而四红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孩,如果他和四红交往的话,被村里人知道,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二宝却不一样,他对小弟关心备至,每天早上一起床,就会到四红床前嘘寒问暖,还帮助四红把肚子上的万里青叶子给换掉,换完后,还用湿毛巾帮他擦洗,这让小叔感激不已。四红以前看不起自己的二哥,因为他太老实了,在村里总是被人欺负,总被邻居家的孩子拦在半路上,让他们骑大马,每当这时,小叔看见了,就会奔上去救援,他大声地责怪二哥为什么要给比他还小的孩子当大马,二宝傻乎乎地说这有什么,只要他们高兴,做什么都可以,四红难以理解二哥的行为,所以自那以后,就再也不帮助二哥了。 一天,四红感觉自己如果再躺下去,就要和床长在一块了,他再也忍受不住啦,于是他奋力地爬起来,颠簸着脚走到窗前,当看到窗外那匹曾经和他说过话的牛被邻居二傻牵着走过时。这批牛每天都由二傻从牛房里牵出来,这是社长给他的任务,二牛傻乎乎的,比二宝还傻,四红叫了牛一声,二傻还以为有人在叫他,于是就在一个废弃的猪笼前停住了,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到一个人影,等四红把脑袋探出窗户时,二傻终于看到四红了。 二傻看到四红脸上沾满了万里青叶子,傻乎乎地笑了。 四红,你脸上是什么呀?你是不是像娘们一样在坐月子啊! 四红比二傻小一轮,他不知道坐月子是怎么回事,所以并没有生气,他把脸上的万里青叶子掀开,然后对二傻说。 二傻,你看到我二哥了吗?要是看到他回来了,告诉他,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让他赶紧回家一趟,我有事找他。 你自己不能说嘛?二傻反问道。 四红听到二傻这样说,眼睛顿时红了,他后悔当初去爬那棵白杨树了,他后悔和那只黄雀对峙了,如果当初不那么做,那么现在他也用不了遭这些罪,用不了对被人低声下气的。 我受伤了。小叔四红声音低下去了,说。 二傻一听,感觉有点不相信,因为他之前看到四红的样子是好的,就在一个星期前,四红看到二傻路过他家时,还狠狠地凿了一下他的脑袋,四红的手真狠啊!现在四红竟然受伤了,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于是二傻把牛系在猪笼边,为了确信四红的话,他便跑到窗户外边,和四红大眼对小眼。 四红,你告诉我,你的话是不是真的?二傻盯着四红说。 当然是真的,受伤还有假的嘛!四红信誓旦旦地说。 别人说自己受伤了,我相信,但是你,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信,要不你把受伤的地方给我看看,我看到了,就相信了。 看来二傻不傻,四红想,于是他把上身贴到窗前,让二傻看一看那些淤青的地方,二傻看到了,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四红的肚皮,顿时,四红呀的一声惨叫,身体往后缩去。 你看,我说的是真的吧!四红重新用衣服盖上肚皮,说。 现在,我相信了,但是你受伤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找你二哥,就自己去找嘛!干嘛让我找。二傻往后退去说。 四红看着二傻越退越远,感觉希望没有了,其实他让二傻找二宝是假的,他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太闷了,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但连这个傻子都不理他。四红感觉在没有他的这些天里,村子里所有人都不理他了,包括哪些以前和他说话的牛,它看到四红时,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低着头和二傻离开了。其他事情都没什么,唯独这件事是让四红最伤心不已。 小叔的遭遇让我感同身受,我想小时候的我一定和小叔一样调皮,也爬遍了我们村里的树,掏遍了树上的鸟窝,那些沾满小叔汗珠的树木身上也一样沾满了我的汗珠,那些落满小叔那瘦弱的身影的地方也一样落满我的身影。小叔的调皮在村庄是出了名的,我没有小叔调皮,但是、我喜欢做和小叔一样的事情。曾经,我就小叔是否可以和动物交流这件事问起父亲,但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忙于现在,不想回忆过去的事情、对于父亲来说,在没有离开爷爷的时候,他每天只做一件事,在集体农庄时代,就是跟着大家一起到田地里上工,每天起早摸黑,话也不多,只是做事。所以,爷爷在我父亲还只有18岁的时候,就预言父亲只是农民的命,这一预言很准,让我父亲终身背负着农民的负担,一直和土地打交道。父亲没有一刻的童年和少年,他只有成年,在家里,他做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事情,挑水、锄地、挑粪、打水,这些都是大人们才做的事情。父亲早早地就全都品尝到了,因为经常挑担,父亲的肩膀上时一层厚厚的疤茧,很硬,像核桃一样硬,小时候,当父亲赤着膀子坐在凳子上时,喜欢用手摸一摸那些疤茧,我感到一种冰凉的痛感,通过这些几十年的疤茧,能感觉到父亲在爷爷的压迫下,忍受了多少的负担。 从父亲那里,我得不到小叔能否和动物说话的答案,于是,我就问母亲。母亲嫁给父亲时,小叔才十五岁,还是个少年,他的名声在村里日益显赫,他在村里拥有自己的领地和手下,村里几乎一半的小孩都听小叔的,母亲说,那时每天天还没亮就会有十几个小孩聚集在爷爷家门口,等待着小叔带他们去勘察村里的鸟窝和干涸的池塘。虽然那时,小叔刚刚经历过从树上掉下来的挫折,正是因为这次经历让小叔因祸得福,小叔终于可以在家里安静地呆一会儿了,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每天一大早就独自在村里游荡,而不和任何人在一起,因为他在家里独处的那一个多星期,让小叔彻底地感觉到了寂寞是什么味道,这种味道小叔只要感受了一次就再也忘记不了啦。 白天,爷爷和三个儿子都去集体农庄上工去了,只剩下小叔一个人在家,爷爷警告他,说他哪里也不准去,不然到时候他身上的伤口裂开了,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小叔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并不会听取爷爷的建议,他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但现在他的脚跛了,全身上下都是淤青的,就算不想听,也去不了哪里,只要他一走动,身上就会隐约作疼,那个部位的疼痛又会传染给其他部位,然后小叔就痛得哇哇叫,痛得跌倒在地。所以小叔一般只会在狭窄的房间里走动,不会走远。透过那个沾满了蜘蛛网的窗户,小叔观察着外边的一切,曾经有一只蚂蚁爬到了窗台上。小叔的目光跟随者蚂蚁到处走动,那只蚂蚁在搬运一只饭粒,那只饭粒是小叔吃饭时掉在地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竟然在窗台上发现它啦,这让小叔激动不已,他认为一定是蚂蚁暗暗地把饭粒搬运到这里的,小叔感叹蚂蚁的恒心和意志力,如果换做他自己,肯定不会为了一颗饭粒费这么大的力气。 小叔窝在房间里养病的第二天,他发现了这只蚂蚁。 小叔在房间里养病的第三天,他在窗台发现了更多的蚂蚁和饭粒,那些蚂蚁顺着墙壁爬上来,像是一只组织严谨的军队,前后排成一条线。小叔曾经恶作剧地吐了一口口水在那些蚂蚁身上,这些口水对那些弱小的蚂蚁就是一场灾难,大概有十几只蚂蚁被口水给淹没了,他们在口水里就像是落在了一个巨大的水缸里,不断地挣扎,一个从口水里爬上来,又去拉那些没上来的,小叔看到这些场景,感到很感动,于是他再也不吐口水了。 小叔在房间里的第四天,二傻再次牵着牛从他眼前走过,那时小叔趴在窗台看蚂蚁已经看得厌倦了,他便把目光转移到更远处,如远处的池塘、树木、草垛、从农庄做事回家的农民、流着鼻涕的孩子等等。 小叔在房间的第五天,终于叫住了一个叫四毛的孩子,这个孩子那时是村里最野的,是孩子王,对于小叔的叫喊,他不屑一顾,认为四红不属于小孩子一帮的,因为四红从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玩过。当小孩在玩玻璃球时,小叔则去爬树,当小孩子们去游泳时,小叔则去捉鱼,这让孩子们觉得小叔是高傲的,但现在小叔因为爬树受伤而在家里养伤时,他们觉得小叔是自作自受,谁也不会同情他。 喂,你站住!小叔喊了一下四毛。 四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下身脏兮兮的,像是泥巴,他听到小叔叫他,便好奇地站住。 你叫我? 恩,当然是我叫你啦,不然还有谁。 我和你不是一个队伍的。 你们队伍叫什么。 猪笼帮。 小叔不屑一顾地一笑,他在村里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帮派,但他听说那些废弃的猪笼便是这些孩子们的大本营,每天他们都会从这个猪笼跑到那个猪笼,不知道在玩什么。 好,我问你,你想不想和动物说话? 什么?四毛睁大了眼睛,问,他只听说过小叔拥有这项本领,但还没见识过。 你会教我? 只要你听我的,每天来和我聊天,我就叫你怎么做。 小叔在房间的第六天,屋外便聚集了更多的孩子,四毛带领他所有的手下,他们都围在爷爷家狭窄的房间里,等待着小叔发言,告诉他们和动物说话的捷径和方法,那是小叔最为风光的时候。 小叔在房间的第七天,来找小叔的孩子少了一个,便是四毛,他是按照小叔的方法正在一个干涸的池塘里,他脱掉了裤子站在泥水里,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的,好像在念咒语似的,一边把手伸到水里,不一会儿一只鱼从水里跳上来,四毛一下子抓住。 好呀,你终于肯出来啦。 四毛可以和鱼说话的消息鼓舞了剩下的孩子们,他们纷纷按照小叔的方法驰骋在村里那些干涸的池塘,没几天,他们便不再留恋那些单调乏味的游戏,而是开始跟随小叔去做那些只有男子汉才做的冒险的事情啦。 对于母亲小叔的回忆,有没有夸大的成分,我不得而知,但她说得惟妙惟肖,好像真有那么一件事似的,当母亲说小叔带领孩子们到处去捉鱼时,而且捉上来的鱼又大又肥,这些鱼小叔捉上来后,都会偷偷地藏在树下,或者洞里,不让村公社的那些当官的知道,不然的话就会没收,那些孩子也都是这样做的,所以只要跟随小叔的孩子家里的饭桌上时不时地就会有一条新鲜的鱼儿吃。 母亲话头一转,然后露出可惜的表情,好像往事历历在目,让她至今难以释怀,母亲说大概小叔做了太多孽,捉了水里太多的生物,那些鱼儿啊,螃蟹啊,黄鳝啊,都是有灵性的,你捉了它们,把它们油炸了给吃了,肯定会得报应的,母亲说。我感到好奇,小叔后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后来,他长大了却连一句动物的话都不会说了,而且话也变少了很多, 母亲再说,这和一只百年乌龟有关系。 百年乌龟? 是的,一只像洗脸盆那么大的乌龟。 小叔带领着那些孩子在村里游荡,他们像一个正规军,每天准时排队、做操、跑步。这些半大的孩子以前都是懒散惯了,现在好像都变成了另外一群人似的,他们也好像大人一样集体而动,大人们在社长的带领下去地里,孩子们就在小叔的带领下去捉鱼掏鸟窝。 不到半个月,村里村外所有的地面上都沾满了孩子们的脚印,他们的脚步延伸到另外的集体农庄,甚至把手也伸到了别的农庄的池塘里,因为那里的孩子胆子都比较小,都不敢违背社长的意愿去勘察已经干涸了的池塘。这些池塘便成为了小叔的财富,池塘底下的鱼儿藏在暗处,只有小叔才能找到。小叔利用他那动人的声音,把那些傻乎乎的鱼儿接二连三地呼唤出来,于是,不到一会儿,这些鱼儿就会张开嘴巴,呼出泡泡,这时,小叔就会大手一挥,对站在池塘四周的其他孩子们说: 快,快去那里。小叔手指着那些泡泡说。 于是那些孩子便争抢着跑过去,把那些淤泥给扒开,渐渐的,那些藏在暗处的鱼儿便重见天日了。 那些在一旁围观的大人们也不知道小叔是通过什么方法让那些鱼儿束手就擒的,因为眼下的池塘对他们来说,就算挖地三尺,也不会看到一只小鱼苗,但当他们认为再也找不到什么时,却被小叔发现了更多让他们稀奇的东西,如几斤重的黄鳝、拳头大的螃蟹、还有肥大的鲤鱼等等。 小叔的所作所为威胁到了村公社,让村公社的官员们眼红了,他们认为小叔在破坏集体财产。那是七十年代初期,国家正在变化,对一个破坏集体的孩子最严厉的惩罚可能就是关押,或者把他们的父母给叫出来惩罚,打成反集体反私有制的典型,但小叔的情况是个例外,首先他没有破坏集体,没有去集体所有的池塘里去捉鱼,所去的地方都是那些荒凉的池塘,已经很久都没人涉足,也很久没人照料的池塘了。这些地方不在村公社的管辖范围内,他们只关心那些有养鱼的池塘。小叔的所作所为并不算破坏集体财产,另外,他通过他独特的才能捉鱼的,村公社的社长把小叔叫到村里,先是威胁了一顿,但小叔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小叔装傻,好像什么都不懂,只是傻笑。社长拿他没办法,最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利用小叔捉鱼的本领,让他把捉上来的鱼儿一半交到集体,不然以后就再也不让小叔去捉鱼了,而且还要把他提前去地里做事,赚公分。村长最后问小叔答不答应这个条件,小叔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条件可以接受,便点了点头。 母亲,你还没说那只百年乌龟是怎么回事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别急,下面就该说到这件事了。 在小叔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时间,几乎一夜之间,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都安装了硕大的喇叭,那些喇叭日日夜夜都播放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这些喇叭一般安装在树上,像电视剧《地雷战》里面村口的那口大钟,每当鬼子来了,村长就会猛烈地敲到这口铁钟,现在鬼子没有了,召集村民们拥有了另外的一些手段,那便是喇叭,因为70年代,农村还没有电,没有电线杆了,那些喇叭接收的信号一般都不怎么好,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非常模糊的声音,像个生病了很久,不断咳嗽的人发出来的一样。小叔躺在床上,每当听到这个声音,便想象到这些声音大概是从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的嘴里发出的,没想到这个声音便是村长的声音,村长正坐在集体农舍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一个话筒说话,旁边站着妇女主任。小叔因为年轻,又无所事,再加上他练就了可以听取动物的声音,所以分辨哪些模糊的声音就不在话下了。 小叔听到村长提到一个叫做林彪的名字,说这个叫做林彪的人在一个叫做外蒙古的地方坠机死亡了,然后村长又提到了毛主席,说毛主席英明伟大,早早地就知道了林彪想要造反的阴谋,林彪是自取灭亡,林彪死有应得。小叔听到村长带着极大的怒气说这件事的,好像他和林彪有极大的仇恨。 那些安装在村子里的喇叭让小叔彻夜难眠,他恨不得把它们一个个地从树上给摘下来,但他身上有伤,没有办法,另外,他还担心那些喇叭发出的噪音会影响到树上的鸟儿的安眠,导致这些鸟儿会迁徙到另外的地方,那样一来,等小叔身体恢复好了之后,就再也不能去掏鸟窝了。小叔把这个担忧告诉了二哥,他让二宝爬到树上去看看那些鸟窝还在不在,但二宝不会爬树,他只会去集体农庄做农活,只会拿撬和锄头,当二宝告诉了弟弟这个实情时,小叔当时就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二哥竟然不会爬树。 那你会游泳吗?小叔睁大了眼睛问。 不会。 那你会什么? 我会做农活。 四红看着二宝那一脸天真的样子,好像会做农活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想等他长大了,肯定不会像二哥一样只会做农活,如果到时候村长还叫他去地里赚公分的话,他就远离他乡,到一个不需要被逼着到地里做事的地方。小叔想世界这么大,一定有不需要种地的地方,只是他还不知道罢了。 小叔有点瞧不起父亲,从小就是,大概就是因为父亲只会做农活,其他的什么都不会,老实巴交的样子连家人都瞧不起。尤其爷爷,一旦在别人那里受了气,回家就会把气撒在二儿子身上,这也导致父亲在家里的地位是最低。 小叔鄙夷地看着父亲,然后摸了摸头发,想了一会儿后说: 我长大了,肯定不会做农活的。 那你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等我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小叔神气地说。 既然二哥不会爬树,那么去树上勘察那些鸟窝是否还在的任务就只好交给其他人做了,小叔想。 6 在小叔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时间,奶奶的病情似乎加重了很多,她整天在房间里咳嗽着。爷爷每天走之前都会把尿桶放在奶奶床前,这样一来,奶奶小便就会方便很多。奶奶身体虚弱到已经不能下地的地步,她日渐消瘦了,像一根柴火,火焰渐渐地熄灭下去,这从她那瘦削的脸庞可以看得出来,在生病之前,虽然吃得不好,但脸上好歹还有点血色。一旦生病后,奶奶的食欲就急速下降,每天只能喝一点汤水,每餐只能吃一点米饭,这些米饭还是家里其他人匀下来给奶奶吃的。 一天晚上,二宝把饭煮好了之后,一大家子人便都坐了下来,以前,四红因为地位最低,只能在桌旁站着吃,现在他受伤了,便坐在爷爷身边,另外三个儿子分坐其他地方。爷爷看着二宝把每餐固定的粮食端上桌,桌子上还摆放了一些咸菜和萝卜。 就这么多米饭吗?爷爷看了一眼二宝说。 恩,这个月的粮食就这么多了,等下个月有了工分,才能去村里要粮食。 哎,你母亲最近怎么样了。 爷爷问三长,那时三长还在上初中,是家里唯一还在上学的孩子,每个星期的上午,三长都会去学校上一会儿学,课程有毛主席语录、苏维埃主义的实践理论,还有语文课和数学课。 因为学校离家很近,所以每节课的中间,小叔都会抽空回家照顾一下四红和奶奶。当二宝在地里做事时,便是三长帮四红换万里青叶子和敷猪油。在小叔那咿咿呀呀的喊疼声中换完,这一切都做好了后,三长便会穿过堂屋,来到另外一个房间。三长一走进房间,便会闻到一股尿骚味,和听到奶奶在床上因为癌症而疼得直哼哼的声音。 很多年之后,当三长当上了教师,站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时,一想到自己的母亲,便会联想到她脸上因为疼痛,脸盆纠结在一起的表情。 一个月前,还能吃半碗饭,半个月前只能吃小半碗,现在只能吃一勺饭了。三叔就像是在算数学似地说。 二宝听到三长这么说,眼泪在眼睛里打滚。奶奶是在生了父亲后,身体才渐渐变坏了的,以前她在集体农庄里是最能干的妇女,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比不过她,那时她能挑一百斤的粪便可以在乡间小道上快步移走,比一般男人还厉害,所以她赚的公分和男人一样多。后来,家里人口越来越多,粮食又越来越不够吃了后,奶奶因为又要哺育几个孩子,又要去地里干活,最后落下了治不好的病根,这一切爷爷最清楚,他也没办法,家里靠他一个人是不够的,他赚的公分只够一家子人吃半年,剩下的半年需要奶奶去维持。 爷爷听到三长这么一说,脸色便沉了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办了,要是老伴走了,这么一大家子该怎么办?爷爷想起那个他曾经爱慕的地主家的女儿走后他跑到她的坟前大哭一场,那时他想以后再也不要跑到女人坟前哭泣了,现在奶奶看样子就要走了,看来他要违背誓言了。 一大家子一旦听到三长汇报奶奶的病情时,便都沉默了下来,一般这个时候也是他们最悲伤的时候。因为无计可施,没有过多的粮食吃,有时甚至感觉农民还不如那些耕地的牛的命好,每天那些牛都会有人去喂饱他们,吃的是麦穗和玉米还有其他一些粗粮,几乎和农民吃的一样。有时,爷爷走过牛舍时,看到牛舍地上那些给牛吃的粮食,内心就感叹不已,真是作孽啊,作孽,爷爷自言自语地说。有时,爷爷甚至想爬到牛舍里去,把那些牛不吃的粮食给偷一点出来,最后还是作罢,虽然他饿,但还没有到和牛挣粮食的地步。爷爷曾经亲眼看见村里一些瘦骨嶙峋的伙伴因为偷取牛的粮食而被押到打谷场上斗争,最后他不是饿死的,而是被人活活地给打死了。打死了之后就扔在野地里,等夜黑的时候,这个人家里的人才敢偷偷摸摸地去尸体给抬回家,草草地埋了,回头一句怨言都没有,这些都是爷爷亲眼所见的。自从解放后这些年,爷爷看得太多了,从三反五反,到大跃进,再到集体化,这些爷爷因为看得多了,所以当看到不平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爷爷想,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才能在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活下去。 奶奶要走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所有人都知道得很清楚,在这个村庄死亡已经不是一个特殊的葬礼,而是个众所周知的节日。尽管奶奶只有四十几岁,还很年轻力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意外是指在一个正常的社会和国家,这个社会不会疯狂到把农民的土地给剥夺掉,让他们像牲畜一样把池塘里的水抽干种粮食。为了维护粮食的正常生长周期,把树上的麻雀给打死,不会疯狂到把跟随了几代农民的耕具抢走,把它们给熔炼成所谓的铁,可最后却什么铁都没炼成,倒是炼成了一堆废渣。谁叫奶奶生活在那样一个不正常社会呢,这是奶奶的命不好,在那时整个村庄里有的人比奶奶还年轻,但早在十几年前就饿死了,饿得皮包骨都不剩,家里把他们随便往地里一扔等待着被牲畜啃咬。奶奶还好,她晚死了十几年,现在她终于要死了,谁也不能阻止,如果有专家医生的话,她就不会死,但她只是个农民,没人会关心一村妇的非正常死亡,只会去关心所谓的领导人的健康和感冒情况,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你生在这样的一个国家里,埋怨谁都是没有用处的。 爷爷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他已经做好了奶奶即将死亡的心理准备,在奶奶还没有死亡之前,他也要做一个丈夫的情分,不管奶奶的最后一口气还能维持多久,爷爷总要帮她续上这口气,于是爷爷照例要求家里所有人每顿饭都要省下一部分给奶奶吃,不管奶奶吃不吃,都要把足够量的饭摆在奶奶跟前,让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看到家里的情况正在好转,每餐都有两大碗的米饭给她吃的以就算她要离开了,也不会对她的几个儿子有多大的担心,担心他们吃不饱饭,没人管教,最后变成了流浪人。 奶奶在走之前的安详样子有点和爷爷的预谋有关系,也不是说爷爷欺骗了奶奶,用一些假象来欺骗奶奶那已经迷惘的眼神和无法分辨实物的眼睛了,但爷爷的做法得到了家里所有人的认可。小叔流淌着眼泪看着自己碗里的饭被倒出一部分给奶奶的,这流淌的眼泪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愿意还是伤心,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时虽然小叔只有十岁,但是他已经和成人一样懂事了,就算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无人照管,他也不会饿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家里唯一的晕菜都是小叔用他那勤劳的双手提供的,比如水蒸鱼,干炒黄鳝,还有螺丝。当小叔一旦在家养伤时,家里所有人都吃不上晕菜了,只能只野菜拌饭,这些饭怎么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几个孩子足够的营养呢,他们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尽管这样,为了彻底地欺骗奶奶,让她不仅知道家里的境遇正在改变,还要瞒着她小叔受伤了。最后,爷爷做出规定,小叔不得擅自跑到奶奶的房间里去,堂屋就是分界线,奶奶一旦知道小叔全身都淤青,那么她的病情就更加严重了,她怎么能放心把几个孩子交给爷爷照顾呢,她会死不瞑目的。 所以说,为隐瞒小叔受伤的实情,爷爷真是做足了功夫,他不仅让小叔不出声,还让三长从隔壁张奶奶家借了些腌鱼过来给奶奶看。这些腌鱼很大一部分都是爷爷偷偷摸摸地送给张奶奶的,因为那时小叔因为捉的鱼太多。就在去年夏天,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导致村里所有的池塘里的水都漫了上来。这样一来池塘里的鱼便游了出来,它们不辨方向,到处游泳,最后竟然顺着水流流到了村庄,流到了村民家的屋檐下,在屋檐下栖息,这时大家便把渔网撒在屋外几尺深的水里,一天下来总能捕捞上来一些鱼儿。小叔是个捕鱼高手,他不用出门了,就可以通过自己的捕鱼技术捕捞到比别人更多的鱼儿,一般他都会通过他那可以和鱼儿说话的本领,把成群的鱼呼唤到身边来,不用渔网,直接用手去捉,这是去年洪水时候发生的事情,去年捕捞上来的鱼早就吃光了,连鱼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今年天气特别干旱,村里好多池塘都干涸了,有的甚至出现了裂痕,所以今年的鱼不那么好捉了。 张奶奶把去年爷爷送给她的一些鱼腌了,今年没吃完,还剩一些,她知道奶奶生病了,也知道爷爷的阴谋,于是她把家里剩下的一些腌鱼送给爷爷,让他每顿饭烧一点,从鱼身上割一片放在奶奶的饭碗上,这样一来奶奶就会误认为小叔依然可以通过自己的本领去捉鱼,家里的情况还和往常一样,没有更好,但也不坏。 奶奶躺在床看着一旁的晚饭,泪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那时是夏天,非常闷热,屋外的知了叫个不停,这些声音让奶奶感到更加烦闷。屋子窗户虽然都紧紧地关闭了,但还有一丝光线透过窗户间的缝隙撒在潮湿的屋子里的某个角落,让奶奶感觉时光正在眼前不断地流逝,也让她感觉到现在正是白天。当屋子彻底灰暗下来后,傍晚就来了了,等漆黑一片时就是深夜了,这些都是奶奶估算出来的,那时她被疾病折磨的身躯里的生命正逐渐离她而去,她的眼神也逐渐涣散,不久以后,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了。现在,她之所以能看证明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她就要思考,就要考虑膝下四个儿子的未来,她每天躺在床上考虑的就是当她不在了的时候,几个儿子该怎么办?但临到她死了的时候,还是想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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